2019年10月9日 星期三

【閱讀】海柏利昂 I

作者:丹‧西蒙斯 (Dan Simmons)
譯者:林翰昌 / 李漢威 / 李漢聲
出版社:大家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7/03/08

《海柏利昂》雖然被歸類在科幻小說的框架裡,但實際翻閱過內容才知道它是由宗教、神話、文學、哲學、社會、戰爭等多面向交織而成,事實上西蒙斯在裡面引用了大量的文學性元素,以至於讀起來不太像典型的科幻小說,或許正是因為這層因素,海柏利昂在華語圈才不像基地、沙丘或機器人系列那樣出名吧。

本書的體裁則是像《坎特伯里》或《一千零一夜》以數個故事串聯起來,不同的是《海柏利昂》裡的故事是有交集的,它們都和一顆名為海柏利昂的神秘行星有關,更確切的說是和這顆星球上的殺人神祇「荊魔神」有關。

《海柏利昂》的背景設定在人類離開地球並定居外太空的七百多年後,此時約有1000多億人口及200多顆殖民星球,最高政府則是由人類議會及AI的智核所組成的聯合政府,名為「霸聯」。然而並非有人類居住的星球都在這個政府的管轄之下,像是自從人類進入外太空後就從人類社會脫離出去的「驅逐者」星球,以及多數未納入霸聯管轄的邊疆星球,如海柏利昂。

儘管科技蓬勃發展,各方勢力(人類、智核、驅逐者)都沒能揭開海柏利昂星球上的「時塚」謎團。沒人知道時塚是從何時開始就存在世上,也不知道時塚周圍的反熵場是怎麼運作的,只知道這種力場可以困住殺人魔荊魔神,而偏偏反熵場有逐漸擴張的趨勢。所以書中的七位朝聖者就是為此存在,他們在霸聯政府及荊魔神教會的委託下,想搶在驅逐者佔領海柏利昂星之前進行最後一次的朝聖之旅,並揭開時塚的謎團。

這七個人來自不同的星球、有不同的職業及不同的目的,但聯邦政府告訴他們,在他們這些人之中很可能有驅逐者的間諜混在其中。於是他們在生命受到荊魔神及此間諜的威脅之下,決定在旅途中說出他們各自和荊魔神的關係,以便能找出在關鍵時刻保命的方式。



第一個故事:雷納·霍伊特教士——哭喊上帝的人

作為首個故事,它的力道相當足,我還記得當時感到多麼驚艷。透過杜黑教士的日記,我們看到他在接觸海柏利昂星上最偏遠的原住民時的種種驚悚的遭遇。從凶險的旅途到接觸畢庫拉族後遇到的一連串噩夢,都使這個故事精彩萬分。

杜黑教士是位極度虔誠的天主教徒,他曾經在某次挖掘工作中造假證據,就為了使天主教再次發揚光大,不過事蹟敗露後被教會懲罰,也成了他此次被放逐的原因。透過杜黑的日記,我想沒人可以質疑他的信仰之忠貞,因此在畢庫拉族這裡發現可能讓天主教會再次復興的遠古教堂後,他處心積慮要把這些影像證據到回霸聯公佈於眾。但杜黑違背畢庫拉族的警告偷偷下懸崖的事被發現了,最終他被畢庫拉族強迫加入了「十字形」。

原來他們所謂的十字形並不是什麼宗教信仰,而是一種寄生蟲,他會附在人身上,在宿主受到傷害或死亡的時候作用,使宿主得到「永生」。畢庫拉族在智力上的缺陷就是被這些十字形寄生所造成。他們沒有性別、沒有生殖能力、無法進行任何複雜思考與對話,甚至沒有姓名,但最詭異的地方在於,他們族群的人數永遠維持在七十人,絕對不多不少。他們只會簡單的採集、織衣以及在固定時間到懸崖底端進行某種宗教儀式。杜黑形容這些人猶如「禿頭的癡呆兒童」。

杜黑在被迫加入十字形後,噩夢仍未結束。他發現這些畢庫拉族根本不是什麼地球人後裔,而是根本就是當時那些地球人自己,這些人永遠死不了,而且每次死亡都被會剝奪一部分的人類特質,但畢庫拉族並不在意,他們反而認為「真正的死亡」是一種懲罰。

儘管杜黑相信天主也相信永生,但他絕不能認為畢庫拉族犧牲人性尊嚴的永生。所以即便懸崖底下的遠古教堂可能會為他逐漸走向落漠的教會帶來復興的希望,他仍然堅信靈魂與生命的聖潔不能為無腦的寄生蟲所屈服。我個人很喜歡杜黑的這段領悟:

『我現在終於明瞭,企圖操弄亞瑪迦斯特的資料並不會給教會帶來新生,而只是將之轉變成一個虛假的生命和畢庫拉族這群可憐的行屍走肉沒什麼兩樣。如果教會注定要滅亡,那就死吧。[...] 這麼多個世代以來,在死亡集中營裡、在核彈的巨大火球下、在癌症病房內、在集體屠殺的修羅場中,在這些與世隔絕、靜謐無聲的場合,他們擁抱信仰,面對死亡,走向黑暗的深淵,就算不是滿懷希望,他們至少虔誠祈禱;這一切都有個理由,這些痛苦、這些犧牲終將有價值。』

教會的式微影響了杜黑的信仰,但在這裡他重新找到了他內心的信仰與寧靜;縱然永生,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如同死亡無異。縱然死亡,保留了人性尊嚴即是靈魂的永生。所以杜黑將自己綁在會釋放高壓伏特的特斯拉樹上,在七年之間不斷死死生生,與頑強糾纏在他身上的寄生蟲搏鬥。最後杜黑贏了,用他的一條命換得寄生蟲的剝離。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信仰與希望的力量。


第二個故事:費德曼·卡薩德的故事——烽火戀人

除了對時塚與荊魔神有更進一步的了解之外,我對這個故事其實沒有太多想法。卡薩德是霸聯軍隊的上校,戰績顯赫,從他在軍事學校接受全像模擬訓練開始,他就經常偶遇一名叫做莫妮塔的神秘女子,且每次都會在全像模擬中熱烈纏綿,但離開模擬之後,他就完全找不到這個女人。

簡單來說,卡薩德的前半生都在戰爭與尋找莫妮塔中度過,直到某次他在與驅逐者的戰爭中,意外在海柏利昂上迫降,他才遇到了「現實世界中」的莫妮塔。我本來以為上校的故事會是個感人的愛情故事。我錯了。

莫妮塔領著卡薩德來到時塚,這時他見到了荊魔神,見識到在反熵場的作用下,荊魔神要屠殺人類簡直易如反掌。荊魔神可以控制時間流動的速度,因此卡薩德在莫妮塔與荊魔神的協助下,簡直就是反過來屠殺追擊卡薩德的一大票驅逐者,而驅逐者們多數都在沒有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之前就死了。

經過大屠殺後,卡薩德跟莫妮塔如同以往一樣在戰場上纏綿。這裡西蒙斯將性慾與殺戮慾結合在一起,使得這兩種慾望看起來如出一轍。這段敘述我真令我不得不佩服作者,不知道他當時到底磕了什麼東西,怎麼可以寫出如此迷幻的場景:

『傳送門敞開迎入攻擊母艦長而冰冷的艦身。電漿爆炸,產生高熱。上百艘、上千艘船艦舞動、湮滅,一如旋流中的微塵。粗大堅實的紅色光束刺向遠方,目標物沉浸在洶湧的極致暖意之中,人的身體也在紅光裡沸騰、蒸融。 [...] 火球不斷擴張,群星漸漸死去,太陽爆炸,化為一波波猛烈的火焰,星系一個接著一個,在毀滅的狂喜中消弭於無形……』
然而在翻雲覆雨的緊要關頭時,莫妮塔搖身變身成了荊魔神,全身長出尖刺要將興奮中的卡薩德刺殺。而僥倖逃脫的卡薩德從此立下了一生的志願,要向荊魔神報復。(卡薩德可能從此留下了什麼無法磨滅的陰影吧XD

不過有趣的一點是,被誘導到時塚的卡薩德,由於反熵場的時光逆向作用,他遇見的是過去時光的莫妮塔,而莫妮塔遇見的則是屬於過去的卡薩德,這場相會還未真正發生。這設定總讓我聯想到神秘博士的博士與宋江。不管怎麼說,還是期待海柏利昂的第二部,希望作者會給我們解答。



第三個故事:馬汀·塞倫諾斯的故事——海柏利昂詩篇

『太初有字。再是他媽的文書編輯器,接著是念動啟動器,然後文學一命嗚呼,就這麼簡單。』

這位出口成髒……出口成章的詩人是這七位朝聖者當中性格最不討喜的,然而我最喜歡的卻是他的故事。不是因為他的敘述方式或情節,僅僅是因為他對文字的熾熱之心。

塞倫諾斯是在元地球出生長大,直到地球毀滅前夕才乘著太空船進入一個半世紀的冷凍神遊,可是因為大腦神經受損而導致中風,醒來時再開口只能反反復復說出九個低俗污穢的字眼。不過在那三年之中除了被剝奪自在行動的能力,他的心智卻是自由的,在內心構思詩篇的意象時,他的語言能力漸漸地流了回來。最後意外獲得了出版機會,賣出了二十五億本詩集。

好景不常,他嘔心瀝血寫的續集只賣出兩萬三千份,而且其中兩萬份還是同一個人捧場買的。這本續集讓編輯讀到感動落淚,但她誠實向塞倫諾斯說,這本書不會大賣,因為當時已經沒什麼人讀書了,文學詩集不符當下潮流,多麼血淋淋。後來塞倫諾斯就只寫通俗小說,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他的繆斯離開了。

所幸塞倫諾斯遇到了伯樂,他在溫莎流亡王國的哀王比利的邀請下,一起到海柏利昂這顆神秘的行星尋找靈感。起初他在這顆星球上度過了一段荒淫的日子,直到陸續發生市民被荊魔神屠殺的消息,塞倫諾斯才感覺到他的繆斯回來了。

所有人都以為荊魔神是突然憑空出現,只有哀王比利發現荊魔神出現的時機點和塞倫諾斯的創作有關。塞倫諾斯自己也這麼承認:『當然是我召喚了荊魔神。我知道。我開始寫他的史詩,就召喚了他。太初有字。』

他給自己的作品取名叫《海柏利昂詩篇》,內容寫的是一個僭越上帝卻毫無自覺的種族,最後嚐到了他們自己幫助創造的神的怒火。這主題彷彿就是塞倫諾斯自己的縮影,為了寫出最好的詩,為了擴展文字裡的宇宙,他要把自己當作造物的上帝,而荊魔神就是幫助他創作的繆斯之神,所以他周遭的人一一死去,連他的伯樂哀王比利在動手燒他手稿的那一刻,也慘死於荊魔神之手。最後唯獨剩下他與這位死亡之神共舞。

其實目前還不能確定荊魔神是否受到塞倫諾斯的文字召喚而來,但身為詩人的野心與傲慢,塞倫諾斯是這麼相信著的。正如他稱荊魔神為他的格蘭戴爾*1 , 那頭被王宮的徹夜喧鬧所吸引的怪物,也被塞倫諾斯對詩篇的狂熱追求所牽引而來。


*1 - 英國史詩《貝奧武夫》中的怪物。


第四個故事:索爾·溫朝博——苦澀的忘川之水


這則故事跟親情有關,雖然對我來說頂多只能算有點惆悵,不過我想在這六個故事當中普遍最能引發讀者感觸的大概就是它了。

事主不是說故事的溫朝博,而是他唯一的女兒——瑞秋。瑞秋主攻考古,在因緣際會下得到了大學的贊助前往海柏利昂進行時塚的考古工作,那年她26歲。然而某天當她獨自在時塚中守夜的時候,忽然發生了時潮,從此她的時光是逆轉著行走。從被反熵場感染的那天為基準,瑞秋每天的記憶都會往前倒推一天,但最可怕的不是記憶的喪失,而是連同身體也往前撥了二十四小時。當溫朝博帶著瑞秋來參加朝聖時,瑞秋已是不到幾個月大的嬰兒了。

另外,由於溫朝博在瑞秋出事後總會夢到一道聲音讓她把女兒火焚獻祭給荊魔神,於是他提出了古老的亞伯拉罕的難題,為什麼全能的上帝需要信徒獻上孩子的生命?他在內心不斷地激烈辯論,最後他主張,服從與贖罪的時代已過去,要就愛民如子,否則就別管人類。這也相當符合書中人類脫離地球、航向宇宙後的思維,既然人類已經有了擺脫宇宙限制的力量與智慧,為何又要屈服於古老神明的威權?這便是溫朝博帶著女兒踏上朝聖之旅的目的,不是要獻祭女兒,而是要當面與荊魔神對峙。


第五個故事:布瑯·拉蜜亞——漫長的告別

這篇是在這六則故事裡最科幻的一篇,提到了許多關於AI智核、模控人、複製計劃、資料平面世界等等,這一篇還將前面幾篇還局限在個人經驗格局的故事,一下上升到人類與智核、智核與智核、人類與驅逐者等各方陣營的抗衡,也讓讀者對萬星網世界有更多的認識。

不過由於前面幾篇故事實在太精彩了,後面這幾篇我反而那麼太多心得。唯獨強尼在死前那句「芬尼」不知道呼喚的是誰,而這聲呼喚是來自霸聯時代的強尼,還是來自元地球詩人濟慈?或許在他彌留之際,他的內心既是強尼,同時也是來自遙遠過去的濟慈,最後一次對他所深愛的芬尼布瑯的遲來的道別吧。

另外這章也可以看到西蒙斯對濟慈的推崇程度,不僅多次引述濟慈的詩作、典故、大多數人物地點名稱都和濟慈有關、甚至還將偶像的複製人格也寫進了書中,迷弟心理由此可見一斑。


第六個故事:領事的故事——永懷西麗

領事在本書開頭以彈奏《女武神騎行》來伴以暗夜中的暴風雨,藉以紓解他內心的澎湃與憤怒,彷彿也預示此朝聖之旅將籠罩著壓抑與狂暴。因此領事的故事我期待了很久。雖然我料到領事可能是那名間諜,不過我沒猜到的是領事要說的是關於祖父母的故事。

他祖父母是跨著時空在談戀愛,兩個人過著不一樣的時間速率。祖母西麗在茂宜—聖約星上出生長大,她遇到領事的祖父麥林‧艾斯白克時還不到16歲。但麥林是位星際船員,在首都星球與聖約星之間運送搭建傳送門所需要的材料,在他不到七次的往返,他最後一次見到西麗的時候,他還不到23歲,而西麗正好過完70歲生日。在西麗過世前,麥林沒能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不過他接下了西麗未完成的志業——對抗霸聯的殖民侵略。

領事在這個故事篇幅中佔了極少的比例,前半段是祖父的錄音,交待他們家族的立場,接著領事才簡短地敘述他繼承祖父母意志後的去向。其實我剛讀完的時候不免覺得西蒙斯給領事的表現空間太少了,不過後來仔細一想,這樣的安排似乎更合理。領事在霸聯底下忍氣吞聲地忍了那麼多年,早就養成了沉穩隱忍的性格。即使只有短短不到十頁的敘述,他承受的痛苦依然表露無遺。這段簡直神來一筆:

『就跟我按下開關後一樣挺胸站著,就算是一個殺人犯、就算是一個背叛者,卻仍然非常自豪,雙腳堅定地站在海柏利昂不停變換的流沙之上,昂首舉拳向天怒吼:「你們這兩戶倒霉人家!」』

譯者很好心地在旁邊加了這段的註釋,領事那句話是來自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茱麗葉》中邁邱西奧死前所說。如同邁邱西奧,領事家鄉原本是無辜的邊疆星球,但自從霸聯來到這裡準備開疆擴土之後,整顆星球開始變得滿目瘡痍,並且在他幫霸聯做事的那幾年,這類的事蹟更是數不勝數;而驅逐者在他眼中也是天下烏鴉一般黑,為了操控時空,製造出摧毀反熵場的裝置,甚至意欲引發將造成數十億人死亡的星際戰爭。

於是領事啟動了這個能夠終結人類的貪婪與破壞性的裝置。原來他是這場朝聖之旅的源頭。真相大白。


這六個看似獨立,實際上卻又各自連結的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看完第一集我的感受是非常精彩,在六位朝聖者正要進入荊魔神的老巢的地方做結,留下大量謎團等著解開,讓人非常有馬上就打開第二部看下去的衝動。不過在另一方面我又不想那麼急著看下去,因為書裡的資訊量很大,這讓我傾向於將所有想法過濾、沉澱過後再好好地品嚐下一部。

極力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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